关键词：古董、故事、执念
百里屠苏犹记得蓬莱一战后那漫天业火，如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般灿烂绽放。火舌升腾，将天边的云染上了赤红。那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一切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即便是当初的乌蒙灵谷，也断不如这蓬莱，毁灭的如此彻底。
离岛之时百里屠苏站在船上遥望这片原本生机盎然的死地逐渐化为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一个黑点，连带着他对那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并停留在了那里。
琴川……竟已恢复了如此生机。
百里屠苏站在路口，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眼底闪过一丝惊奇。
这几年他居无定所，四处游历，单只为了看看当初在那战龙那各异的风景，因而每一处都费时不多，如今已踏遍了大半山河——说来可笑，明明当初是那人劝着尹千觞去游历四方，结果完成这件事的却是自己……
尹千觞……想起那个自在不羁却与那人共死的酒中仙，百里屠夫的眸子不由暗了下来。
他沉默着，慢慢踱上街，边循着过去记忆中的路线凭本能向目的地走去，边回想着这些年来旧日好友的消息，不由得在心中重重叹气——方兰生……果然，当初就不该传授他传讯的法术。
那一战后，方兰生终是收了心思，接手了方家家业，与那孙家小姐成了婚，但就是因为分手时经不住他死缠烂打教给他一个传讯的法术，这几年他连看个风景都不得安生。
当然，方兰生只是传了一些在·他·看·来·很·重·要的消息，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是不敢传给百里屠苏的，免得扰了他的心情。
……其实是曾经这么干过然后被百里屠苏言语上——可能不单是言语——恐吓了而已。
襄玲回了红叶湖，安分努力的修炼，不再踏足外界一步，似乎已打定主意要练为九尾妖狐；兰生则是和孙家小姐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还是以如沁姐的名字命名的——百里屠苏此次回来，便是被方兰生缠来要参加那小丫头的百日抓周宴的。
而晴雪，直接回了幽都。她本就是幽都的灵女，经过了那一番磨难，心志愈发强大起来，定是足以担当重任的。
百里屠苏并不担心这个心柔如水亦坚如磐石的女子，偏是那最为稳重之人，最让他担心：兰生来讯里说，陵越师兄已接任掌教之位，而他硬是固执地把执剑长老之位空了下来。
师兄……还记得当初的那个约定。百里屠苏眼中不由染上一丝笑意，但顷刻而逝，让人看不真切。
但记得，又怎样呢？百里屠苏不由苦笑，他还记得那夜月光如水，他与那人双手交握许下共同相伴逆天而行的承诺，不待他将心中滋味琢磨透彻，那人就讥笑着将他狠狠推开——本以为是一生知己，孰料背有不共戴天之仇。
当初的豪情万丈青春飞扬，早已在那刻骨铭心的背叛后消磨了干净，他再也没有了精力和信心，与人结伴而行。
恐其一生，都再无法与人执手。
“这位公子，可是相中了本店的东西？”
百里屠苏想得出神，猛地被人打断思绪，一时反应不及，有些无措地望向声源处，一眼过去，他便惊得瞪大了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说话的是个女子，梳着简单的发髻，配着简单的簪子，脸上未着半点脂粉却仍美得不可方物，静静的站在柜台后，眼中波光流转，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来他是无意识之中到了别的地方，进了这女子的店里。
但是，带给百里屠苏震惊的却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手下抚按着的一把琴——纵然琴弦已换琴身微焦，百里屠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是那人的九霄环佩！
女子见这位古怪的客人并不答话，而是死死盯着她手下的琴，顿时了然，动身走出柜台向他作了一揖，继而展颜一笑，有些幽暗的屋内顿时光亮了不少。
百里屠苏又是一惊，这女子穿着杏色长裙、眼中含笑向他侧眼看来的样子与那人像极！这把琴、这个样子，与脑中记忆重合在一起，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个荒唐而隐隐期待的念头：说不定，还没有死……
而那女子接下来的话，又将他心中所有的期望打碎——她说，此琴是她这古董店开业之初有人卖于她的，分文未取而是拜托她一件事，便是让她在琴川等一个人，是个年轻人，是与此琴有缘之人。
有人卖的？百里屠苏抓住女子话中一闪而过的讯息，急急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是个普通人，衣饰一般、面容一般、气质一般，只有一股子倔劲儿，硬是待到我答应了才离开。”
女子似是未注意到百里屠苏瞬间黯淡下去的面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还给我讲了个故事，关于一个名为太子长琴的仙人的，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我才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说我等来的那个人会讲于我另外一个故事，让我到时把这琴交给那人……”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太子长琴的半魂，欧阳少恭的。”
时隔许久，再次听到那人的名字，百里屠苏仍忍不住战栗：他曾多次在梦中想起插入那人胸口的那一剑，那种毁天灭地的疼痛与悲哀，每每将他惊醒，醒来就发现额头与后背已是冷汗连连。
然后便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迎来刺眼的黎明。
“那人说了，你若不讲，那这琴就让我烧毁便是。”女子看着百里屠苏悲戚挣扎的面容皱眉，淡淡说道。
烧毁……？怎么能够！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对百里屠苏的怒目而视恍若不见，女子轻笑着，端起了桌上的烛台。
“……你放下罢，我说便是。”
百里屠苏无奈地闭上了眼，磕磕绊绊的说起过去的事——他与那人相识、相交、反目成仇，又亲手杀了那人，这本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现在这样硬生生地揭开过去的伤疤，痛入心扉，鲜血淋漓。
但这又有何不好？他对他的情愫在心底藏了那么久那么深，那么畸形的感情，根本无法与兰生他们说明，而现在面对着一个像极他的陌生人，压抑多年的感情竟找到了宣泄口一般，迫不及待的要喷涌而出……
他只是想找一个人，一个能认同他的人，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仅此而已。
说到最后，百里屠苏已是哽咽：“……我就看着他，身着火红的嫁衣，靠在巽芳怀里……我连上前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敢……我没有那个勇气直面他的死亡、我造成的死亡……！我的生命都是由他的魂魄支撑着的，我却没有同他一起消散，而是继续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他的痛苦，千年渡魂，数十次乃至百次经受那种蚀骨之痛……我竟在他面前诉说所经受之苦……我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有师尊和师兄，他却谁都没有……只有巽芳……就只有她……”
百里屠苏停了一下，心中晦涩不明，但还是继续说道：“复活巽芳，是他唯一的执念……这执念太深太深，逼得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一直静静听着的女子却打断了他，嘴角勾起眼中却无半点笑意：“逼得？你又怎知，不是他自己选择了那条路呢？”
“若换作是我，被那破天命夺去了所有，连唯一的慰藉都遭受天罚，即使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会如他一般拼死一搏——当初你为了复活你娘，不也是这样的吗？”
“而且你不同他一起死，是怕他在黄泉路上仍厌弃你的陪伴吧？你自认他厌恶你，便不想再在他眼前出现，惹他死后仍不安宁，对不对？”
百里屠苏愣住，他看着那女子，说不出半点反驳的话。
那女子看着百里屠苏呆愣的样子半响，终于笑将起来：“若说他的执念是复活巽芳，那你现在的执念，便是再见他一面吧？向他诉说自己的心意、请求他的原谅甚至是对你的感情的回应？”
“不……”百里屠苏望向她手下的琴，沉思片刻，终于露出一个笑容，真正的笑容：“我现在，只想将他留下来的东西，好好保存。”
因为他知道，他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既依约讲了故事，这琴自然是属于你的。”女子郑重地拿出一块白绸把琴包起来，还从柜台中取出若干东西一并递交给百里屠苏，“这琴我曾修复过，但还是没变回原来的样子，现在它可经不起一点损伤，这些是我平时用来保养它的，你收好。”
百里屠苏双手抱琴，看着女子将东西装入小袋中别在他腰上，心中不由涌起感激之情，和莫名的熟悉感。
“……多谢。”
“无碍，这些东西我也没用了。不过，这琴可是极好的。有很多古董商都误以为是那焦尾琴，死活要买呢，你可小心看好了，别被人偷了。”
“多谢你，答应守着它，直到遇见我。”百里屠苏直视女子剪水的双瞳，一字一顿道。
这次，女子倒是呆了一下，不过继而她又笑着，将百里屠苏送出了门。
“若你真的感激我，可要多多光顾我这古董店！那琴可是真古董，平白送了你，你可得买好些东西才能抵上呢！”
“有机会，定当答谢。”百里屠苏这么说着，头也不回地走远，心里却在盘算是不是该让兰生来光顾这女子的生意。他已许久未刷侠义榜，银钱已散，连给兰生女儿的礼物都只是个木雕小人而已。
没有回头的百里屠苏，不知道那女子在门口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她才收回了视线。
“屠苏，你当真，令我很吃惊……”女子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顺势就倚在了门上，周围人来来往往，都视这美人于无物一般匆匆来去，这店更是没有一人走进。
空中似乎起了雾，而且只有这一片地方，那女子的面容渐渐看不真切，她的店也隐藏在了浓雾之中，不消片刻，她的人与店，就完全看不见了。
待雾渐渐散去，那片地上平白多出来一座荒废的府邸，铁锁将大门牢牢守住，已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再愿意踏足这里。
那匾额上写的是，欧阳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