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长相约
关键词：酒，等待，花前月下
年轻的说书人合上折扇，往手心一敲，端起一边的茶杯呷上一口，慢悠悠开口：“那玄衣少年接下了拈花公子侯无心的榜文，去往花妖之处，那艳丽的花妖遇上这俊秀的百里少侠又会发生什么？”
听得满堂心照不宣的低笑声，说书人掩下心中不悦，一挑眉，拍下醒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被吊了胃口的众人抛下铜钱，相约明日再来听书，茶馆又开始热闹嘈杂起来。
收拾好台上的东西，说书人低头隐入了人群，轻不可闻地叹息：“少年英豪，绝艳无双又如何？不过付与众人闲谈，一折旧故事罢了。我……又是为了谁呢？屠苏哥哥啊……”
“你又去讲百里小兄弟的事情了？”白衣潇洒的男人拦在了说书人身前，倜傥的言辞在提及“百里小兄弟”的时候有了一份低落。
说书人不满皱眉，道：“关你什么事！才从南海爬上来，你又知道了？初入江湖的楚公子，你多灵通的消息啊！”
折扇一偏，楚随风给身边的人扇了扇风，道：“降降火吧，怎么这么大的气性？这两百多年来，除了每次你去讲书提及百里小兄弟的时候没有去八卦，哪几刻消停过？而且我说你这是什么习惯，你不是女身认识的百里小兄弟吗？为什么现在每次讲他就特意变成男身啊！每次看你这相思枉然的样子，怪得很。”
年轻的说书人有一张俊秀的面容，听了楚随风的话也不生气，不过一瞬间，他面容越发柔和秀美，几个呼吸间便从一个年轻男人变成了一个妙龄少女。
“等我这次讲完书，就去把风流浪侠和南海佳人的故事发遍天下！放心，逐风小白龙肯定是受——受——受——！！！！”一跺脚，茶小乖消失在楚随风的面前。
轻笑出声，楚随风摇了摇头：“百里小兄弟啊，美人恩重，也不知你到底辜负了多少芳心……”
故事中的人真正经历过的爱恨，只有他们最清楚，即使消息灵通如茶小乖，即使一同游历如方兰生，也不会知道做出那些选择的百里屠苏所思所想，更不会懂欧阳少恭。
青玉坛上层始终是夜晚，却也有月圆月缺。而今日，青玉坛上层正是月圆。
欧阳少恭慢慢踱步到了百里屠苏的身前，发现那个少年已经撑着头睡着了。睡熟后的百里屠苏平日里的刚毅锐利全然消退下，面上平和中透出几分安然。不是不够警觉，而是他在等待的人是他毫无怀疑的知己，如今前来之人正是他最为放心的人，他才会依旧这般安然入眠，不被惊醒。
勾起唇角，欧阳少恭取出一件披风轻轻给百里屠苏披上，安静坐到了桌边，含笑看着依旧没有醒来的少年。看了眼桌上的点心酒水，尤其是少年面前的小半盏酒，欧阳少恭了然一笑：“难怪睡得如此熟……呵呵，还是个孩子啊……”
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瓷瓶，倒出一颗丹药给少年喂下，欧阳少恭便笑吟吟地看着呼吸终于有了变化的少年，等他醒过来。
“唔，欧阳先生？抱歉，一时……”百里屠苏揉了揉额角，眼神有些渺远。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楚随风和茶小乖，分明是热闹的集市，他们二人的表情却带着怅惘。百里屠苏已经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话，只是隐约察觉……似乎那个梦……并不美好……
欧阳少恭闻言笑道：“百里少侠何须抱歉，却是在下的不是。少侠毕竟年少，这酒对少侠来说还是厉害了些……方才已给少侠服下醒酒的丹药，少侠如今感觉如何？”
十七岁的少年，即使历来老成，心里却依旧不喜他人说自己年少。百里屠苏虽然依旧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浅淡地不甘。抬头看向欧阳少恭，百里屠苏道：“浅酌而已，我无妨。”
“药物炼制出现了瓶颈，便想稍微缓和一下浮躁的心绪。冒昧邀请少侠共酌，不想却迟到了许久，还望少侠勿要见怪～”欧阳少恭随百里屠苏的想法，轻巧揭过了之前的事，却把酒壶拿到了自己面前，他今晚是不准备让百里屠苏碰除了那小半盏酒以外的酒了。
百里屠苏看了眼欧阳少恭的动作，道：“先生事务繁忙，却是我劳烦先生了才是。”
谦和微笑，欧阳少恭饮尽杯中的酒，笑答：“本是之前就已经答应少侠之事，又谈何劳烦？我们要再这般谢来谢去，今夜只怕都过去了，谈及这些却是在下的不是，自罚一杯。”
酒水入喉，欧阳少恭发现这酒是之前尹千觞特意寻来的难得好酒，后劲极大。这酒水吃食都是他吩咐青玉坛弟子准备的，想来弟子按照的是以往他与尹千觞同饮的时候准备，也难怪百里屠苏没喝多少就醉了。这酒并不适合百里屠苏，今夜自己一人喝掉大半坛，倒是要小心别醉了才是。
之后，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两人便闲谈了些轶闻故事，彼此之间的气氛渐渐轻松惬意起来。月上中天，欧阳少恭有些微醺，不过他一贯自控，举动中没有透出丝毫的端倪。借口天色不早，欧阳少恭劝百里屠苏回房休息。
因为酒劲，百里屠苏回房后很快睡下，是以不知欧阳少恭静静地站在他房间门口，眼神晦涩难明。
在这千万年的时光中，自己期待过也付出过，除了被上天夺走的巽芳，得到的仅仅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和伤害……等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机关算尽，最后却又有那么几分沉溺于半身相知之情中。百里屠苏，你为何不能早一些出现呢？只要早那么一世，只是早那么一世，你我之间或可全一世知音之情。
欧阳少恭很清楚自己没有醉，只是因为酒而思维迟钝了些许，才做出这种清醒时自己一定不会做的事情。百～里～屠～苏～是何许人？不过一个抢了我半魄，苟延残喘至今的容器而已！即使承认他是知己，是半身又如何？他终究是会很快消散于天地之中的，本来在八年前，他就该死了。
不过有些可惜……只是，有些可惜……
“咦，少恭？你怎么这么早就在这……”尹千觞惊讶地声音让欧阳少恭回过神，因为没有昼夜之分，在没有看过滴漏的情况下，欧阳少恭也不知此时时辰，只是看尹千觞的样子，如今应该是第二日清晨了。
居然过去一夜了？昨日还真是醉得不轻。对尹千觞摇摇头不曾解释，欧阳少恭转身，准备回房洗漱一番。
尹千觞看欧阳少恭的样子，不由好奇：“你昨天不会就这样在他门口站了一晚上吧？这……我说你对百里屠苏到底是怎么想的？”
欧阳少恭隐了面上的笑，道：“还请千觞慎言才是。”
一早便知道欧阳少恭对百里屠苏有许多谋划，他们如今正在百里屠苏房间门口，按理说欧阳少恭表现谨慎也属自然。却不知为何，尹千觞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便直接出言叫住了说完话便转身离去的欧阳少恭：“哎！少恭，你等一下！”
“不知还有何事？”欧阳少恭含笑回过身，脸上的表情又是以往常见的温柔。
本来也没有什么事，尹千觞扬起有几分痞气的笑，揶揄了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在说出第三个字的时候，尹千觞的身后传来了开门声，等他这一句话说完，他面前的欧阳少恭脸上一分微笑的影子都没有了。
“嘿嘿，恩公你起得好早啊！你和少恭慢慢聊，我先走了！”尹千觞不习惯这样的尴尬场面，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百里屠苏目光自欧阳少恭身上一扫而过，发现他果然还穿着昨夜的衣服，心中漾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欧阳先生一夜未睡？
“我准备寻一处练剑，不知先生？”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道：“在下有事需回房，少侠自便即可。”
如此言语，先生是默认了昨夜一晚未曾休息？百里屠苏思及最初听到门口的动静，开门后看到的情景，胸口涌动着几分缱绻温柔。抬手按住心口，百里屠苏面上透出几分疑惑。年少不识人事暧昧，骤然的心动总是带来更多的不解。
那些少年心事，总有明白的时候。
只可惜与百里屠苏而言，不论多快地明白那心意，终究太迟。
“啪”，一拍醒木，说书人语调急促：“说时迟，那时快！百里屠苏一跃而起，横剑拦下了拔剑刺向九尾狐妖的同门师弟，顺势挑飞了那剑。九尾狐妖眸光闪烁，当即便拜下直呼‘恩公’。可哪知——”
众人兴致都被吊起了几分，不想此时角落传来一声轻笑：“噗嗤——哪知那个不解风情的百里少侠，转头就拿长剑指向狐妖啊！木头脸就算了，哪知道连心也是木头的，叫人如何是好？”
说书人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依旧不受影响地讲了下去。直到说完了且听下回分解，才在一片叫好声中下台，直奔角落里给他添堵的那个人。
“越星奕，你是太闲了吗？不是说江湖中人都躲着我走，你没事来我这里干什么？”茶小乖瞪了面前一派优雅的兰妖一眼。
摇了摇折扇，越星奕笑道：“江湖寂寞，难得遇见了，就来找你聊聊。即便上次入世是六七百年前，关于百里屠苏的事情，我也从许多朋友口中听过，正好就包括今日你讲的那个狐妖。”
茶小乖站起身，直接说：“幽兰，我可没有与你讲古的心情，想听书就明日再来，不想听了就走，我今天要回去休息了！”
“果然是用女身久了，即便现在暂时换成了男身，依旧是个小女孩的性子。”越星奕也不理会负气离开的茶小乖，低头品茗，“也不知那个让如此多的人念念不忘的百里少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缘悭一面，当真可惜。”
骤然惊醒，百里屠苏坐起身看向房中的滴漏。不过寅时初，还很早。
“……做了……一个梦？”梦中有热闹的茶馆，有生着气却依旧可爱的茶小乖；有满谷的桃花，还有温柔地微笑着的晴雪。只是不知为何，整个梦中都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悲伤和压抑。
摇头将思绪从纷乱的梦境中抽离，百里屠苏起身梳洗。
因为今天比往日都要早些练剑，待他练完收剑之时，便正好看见欧阳少恭杏色的衣衫一角。忆起每每练剑之时那若有似无的目光感应，百里屠苏便有些了悟。这些时日，在一旁观看自己练剑的人，是欧阳少恭。
看见百里屠苏向自己走来，欧阳少恭微笑行礼：“百里少侠～”
“欧阳先生。”抱了抱拳，百里屠苏问，“不知先生有何事？”
摇了摇头，欧阳少恭道：“无事，不过见少侠剑光如虹，一时便多欣赏了片刻罢了。近来冥冥之中有如神助，炼药之事较为顺遂，我想不日少侠便可得到那或可起死回生的‘仙芝漱魂丹’了。”
“多谢欧阳先生！”正想躬身行礼的百里屠苏被欧阳少恭扶住，抬眸便对上欧阳少恭的双瞳。百里屠苏突然发现，那双眼中蕴含的情感，他从未看透过。
看着面前少年一贯冷淡的脸上透露出的茫然，欧阳少恭笑了。也不在意此时对于君子之交的彼此来说过于亲密动作，只道：“如今丹药还未炼出，少侠这般早早道谢，可是让在下倍感压力～”
“我并不是……”本想解释的百里屠苏看到欧阳少恭眼中的戏谑，道，“青玉坛丹芷长老怎会连这些许压力都承受不住？”
欧阳少恭笑出声：“呵呵，不想少侠如此言辞犀利，在下之后可不敢再拿少侠玩笑了～”
低头避开交汇的眼神，百里屠苏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看了看四周渐渐变多的青玉坛弟子，道别：“听闻先生进来事务繁忙，我不便打扰先生，告辞。”
“少侠留步。”
对上百里屠苏带着些许疑问的眼，欧阳少恭道：“想来大家在青玉坛久待也颇为枯燥，若是烦了，少侠与他们下山逛逛也好。”
“无妨，自会告知兰生、晴雪。”百里屠苏认真应下，而后便离开了，欧阳少恭目送那个凛然的背影远去。
在千万年间，他看过了无数的背影，只有百里屠苏的背影，不会让他觉得这个少年会一去不回。因为之前的每一次，只要自己出言，那少年一定会停下；不论他是匆忙提步，还是徐徐缓行，那少年都会在前方不远处等待。
本是含着几许算计的相交，如今却已经有些太过沉醉其中了。
欧阳少恭眼中冷芒一闪，转身去了上层丹室。
亥时，欧阳少恭回房休息时看见靠在自己门边的百里屠苏。更深露重，也不知百里屠苏等了多久，只是随着欧阳少恭走近，百里屠苏脸上的表情越发柔和。
“今日和大家去了衡山下的集市，带了些东西给先生。”百里屠苏拿出了一个造型别致的瓷质香炉。
接过香炉，欧阳少恭道谢后问：“不知少侠如今可有睡意，月色不错，随在下一同散散心如何？”
“好。”
两人就这样在青玉坛上层闲逛了一段时间，并没有聊天，彼此间的气氛却静谧美好，一行一止之间，皆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这次，百里屠苏送欧阳少恭回房后才离开，但他依旧没有发现，房中的欧阳少恭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次我来，是给各位乡亲父老说一个新故事！当然是江湖故事啦，这故事啊～要从虞城说起……”又是百多年后第一次登台，茶小乖展开折扇，洋洋洒洒开始说那一段乱熟于心的故事。
“……那黑衣少年名唤——百里屠苏！”话音刚落，杯盏碎裂的声音从后排传来，茶小乖一抬眼，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风晴雪。
讲完“黑衣少年救百姓，雾灵山涧遇红颜”一段，茶小乖离开茶馆，走向已经在门口等待的风晴雪。此时，她已经恢复了女身，依旧是几百年前的少女模样，就是眼中的慧黠也没有多少变化。不像面前的这个人，虽然面容不变，眼神却沧桑了。
“晴雪姐姐，你还在寻找重生之法吗？”
点了点头，风晴雪笑道：“是啊，还是一直在找……这次，我听说极北之地有关于亡者重生的传说，我想去那里。”
笑着握拳扬了扬手，茶小乖道：“晴雪姐姐加油！”
“嗯。”笑着点点头，风晴雪眼中依旧闪烁着希冀，“小乖再见！谢谢你讲苏苏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能不能像其他的故事一样，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呢？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忍住眼底的泪意，茶小乖点了点头：“好！”
江湖路远，天高水长，之后，茶小乖与风晴雪再也没有遇见过。
自白帝城客栈醒来，百里屠苏脑中还残留着梦中的景象。他从未想过风晴雪会露出那么沧桑的笑容，也不敢相信会从晴雪口中听到“亡者重生”之事。那梦中的情景……
不过此时，面前的人让百里屠苏不再沉湎虚无缥缈的梦境，起身质问：“尹千觞！你怎会在此？！”
即便有些波折，一切还是如欧阳少恭所希望发生着。
百里屠苏解开体内的封印，欣然赴约。
“五日之约～百里少侠应是不会来迟吧～”欧阳少恭在宫殿山顶层，悠闲地燃起了香，抚琴一曲。那香炉，正是不久前百里屠苏亲手赠送的那个。
似乎一路相伴行来，都是我每每让百里少侠等待，那么此次，便由我等少侠好了。
“……晴……雪？！”已经十七岁的屠苏没想到会醒来看见风晴雪，脸颊立刻涨红了。
风晴雪笑了笑，故意装作没有察觉到掉屠苏的不自在，顾自问：“屠苏，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并没有……只是……还是梦到了那个人……”垂下眼，屠苏整个人都呈现出了拒绝的姿态，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眼中露出了些许了然，风晴雪笑着说：“没有不舒服就好，现在时辰还早，你再休息一下，我先回房了。”
即便轻松地笑着，屠苏依旧可以看出来风晴雪的失望，只是……只是如果自己说了，她会不会更加失望呢？梦回前尘，记忆中感情最深的那个人，居然是——欧阳少恭。
合上折扇，茶小乖笑着结束了故事：“此后，百里屠苏谐美归隐桃花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满堂喝彩。谢过各种打赏，茶小乖离开了茶馆。
随手把银两塞入衣袖，茶小乖叹息：“真快，都九百年了……哈哈，还是故事好啊，故事总是有个美满的结局。而他……”
而他，没有未来，没有来世，什么都没有。
即使每隔多年一次又一次从头说来，即使后来因为些许私心而改变了故事的结尾，也终究无法改变曾经的事情。不是每一个英雄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归隐山林的美好结局。
就在茶小乖转身隐入人群的下一刻，一身玄衣面容俊秀的少年走入了茶馆。
自此开始的，将会是一个新的故事，而茶小乖不过旧故事里的人。
擦肩而过，江湖不见，才是最好。
忘川蒿里，看着眼前执念凝成的回忆，屠苏笑了：“先生，这次劳君久候。”
“屠……苏……”
“嗯，少恭。”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