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行关键词:缠绵、蝶、断翼
正是肈秋时节,心宿渐渐向西流去,只剩些嫣红粉紫的蜀葵和落新妇仍可争奇斗艳。而融风也是一层一层地凉了,拂在人身上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广袖素袍的黄衣青年随意倚着胡床,虽未刻意端坐,亦饶是一副修长挺拔的风姿。面前圆桌上一壶枫露点茶早已凉了,旁边的成窑杯也未翻转过来,仍盖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他这样待了多久,天色已由黛青退了白色。衣袂沾了露水,青年凤目微阖,似笑非笑,着实令人捉摸不透心中所想。
“欧阳先生?”平素冷冽的少年抱着琴,见了那身影,下意识便张口唤了一声。
欧阳少恭侧头望向少年,眉眼都含了笑,应道:“屠苏。”
这二字他咬得极为温润又极为有力,仿佛碎玉一样砸在百里屠苏心里,不知惹起了多少涟漪。
百里屠苏虽自小便不与他人相近,喜怒哀乐亦不与旁人分享,独来独往,同伴亦是如此。而欧阳少恭似独与别人不同,原只觉他谈吐见识,举手投足间都自有一副清冷温润的样子,有时隐隐透出傲气来,却令人觉得可亲,可敬,仿佛将自己的命完全交托于他,亦不需有丝毫犹豫。只是蓬莱一战后,今日之心境,已大为不同。
“寒深露重,先生何不回房休息?”
欧阳少恭却是一瞥,似是嘲笑:“想不到到了今天,百里少侠亦如此关心在下。当真~十分~令人感动~”
“屠苏并未原谅先生。”百里屠苏闻言正色道:“只是所剩时日无多,不愿再过纠缠。先生不必再提。”
欧阳少恭一怔,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极弱的冷笑,伸出手去,将面前的成窑杯翻转过来。
他的手骨节分明,极为修长,也极为有力,由于长年抚琴,指尖上积了薄薄的茧,反而增了一丝说不出的妩媚与风情,引人去细细摩挲沉醉。
原来杯中是一只粉蝶。
一只宽边黄粉蝶。
三对细细的蝶足扭曲得不成样子,姿势奇特地颤抖着,如同风中飘零的晶亮的蛛丝,一不小心便会裂断。
却道这蝴蝶如何不飞?
凑近了看才发现粉蝶四翼均断,齐刷刷硬生生地完整与身体分离了,单薄的黑黄色小片静静地伏在蝶身周围,四周似乎洒落了不少鳞粉。
似死非死,似生非生。
不过是在生死间徒劳地挣扎罢了。
待到生命最后的烛光亦恍然消逝,终究成为默默变得冰冷的残缺的躯体。
“先生······”百里屠苏只觉得千般思绪无法言说,一时难以开口。
“上天要惩罚什么,从来都是毫无道理可言。纵使力量卑微,也偏要争上一争。逆天改命,在下绝无后悔之意,亦从不需他人半分怜悯。”
“即便如此,亦不应牵累他人。”
“凡人之途,不过一死终局。生死之间,不过醉梦一场。人心痴妄,便是死了也不可惜。”薄唇开阖,吐出的话语却如银针般锋冷无情,不似以往如沐春风之感。
不知从前的话,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先生还不明白···?生命诚为可贵,是生是死亦需自己抉择。先生逆天之举,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掌控命运?可先生所做之事,又与上天有何不同?”
欧阳少恭没有答话,似是有些愠怒。
沉默半晌,却只笑问道:“百里少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听说是乞巧节。”百里屠苏本也有些不快,如今见欧阳少恭转移了话题,便顺着接下:“似乎是少女们向天上的织女祈求智巧的节日。”
“乞巧之日,锦彩结楼。夜市也饶是热闹,少侠何不去看看。”
百里屠苏心知欧阳少恭生了气,这话不过是赶他走,只得应下。
临走却放下了手中的琴,也不说些什么。
兰夜之街市,箫鼓嗔咽,车水马龙,甚是热闹。街道两旁聚满了忙碌吆喝的商贩,尤以卖小塑土偶和各种果食花样的居多。
百里屠苏虽素来沉稳不似同侪,此刻亦不免少年心性,多看几眼。
此番热闹之景,与中秋之灯会无异。
去年月夕中秋,与先生共放了莲花浮灯。河灯随着水波飘得极远,他也一直只是望着。后来自己煞气发作,脑中只剩了一团混沌,待清醒之时,见那人对着漆黑的流水,只是静静地弹琴,远处的热闹与他是毫无关系的。
便衔了叶,与他同奏那一曲高山流水。
便信了他那满载星辰的明眸。
便定下了那试一试的盟约。
百里屠苏一个人走了许久,穿过数不胜数的摊子和摩肩接踵的人群,最后捎下了几段姜色的古琴轸穗。
欧阳少恭似是已经睡下了。可他睡得不是地方。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过去,放了穗子,将那人抱起。
比想象中倒是轻上许多。
百里屠苏发着愣,一双凤目却已然倦倦地半睁开,笑着问他:“不知百里少侠夜市可曾尽兴?”
“我给先生带了穗子。”百里屠苏虽觉此刻姿势怪异,见欧阳少恭并无所提,也就不打算放他下来。“先生可还喜欢姜色?”
“少侠所赠,自然都喜欢。”欧阳少恭眼里尽是戏谑之意,叫人不敢相信。
“先生莫要戏弄屠苏。”百里屠苏眼里一暗,似是有些失落:“寒深露重,先生还是回房休息吧。”
欧阳少恭任他抱着:“少侠如此挂念在下,究竟为何?”
“先生······”
“少侠莫不是喜~欢~我~?”
“先生···!”
“屠苏喜~欢~我~?”
“先生!”
欧阳少恭见百里屠苏脸颊微红,不禁轻笑出声:“难道少侠是想要我这一半魂魄?”
“先生再取笑于我,我···”
欧阳少恭起了兴致,偏偏不想放过百里屠苏,他张了薄唇又要说些什么,少年眉心一点朱砂痣却蓦然变得清晰,稍显温热的柔软堵住了接下来所有的话语。
鹅黄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被轻易解开,缠绵的长发便如云雾般倾泻下来。
欧阳少恭半眯着眼,想自己或许不该动心。
不过就是动了心,又有谁能奈他何?